读历史有什么用?

刘勋 不才阿立 4月13日

“2017年的时候到了一个节点,我基本上要到晚上十点、十一点以后,才有时间看我热爱的历史书,所以我知道要做个决断了,到底继续做眼下的工作,还是要走条新的路?

但是那条新的路在哪里?我也不知道,我又不想放弃我对历史的爱好。

从2017年开始,到以后可能很长一段岁月,我终于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又擅长的事情。”

刘勋

牛津大学生物化学博士

上海科技大学通识教育中心教学助理教授

造就:为什么会在取得生物学博士学位后改行研究历史?
当年我学理科,不是因为我的喜好。

我高中时文理都很好,我就问我爸,选文还是选理?我爸说,文科是花拳绣腿,理科是真本事。我就听了我爸的意见。我也不知道理科哪门最有意思,我问了保送的大学招生办,你们哪个科目是最贵的?他们告诉我,当时两个东西是最贵的,一是计算机科学,二是生物化学。那时候都认为,21世纪是生物科学时代,所以我就选了这个专业。

但在大学业余的时候,我还是很爱看历史书籍。我当时认为,如果你喜欢什么,不应该把它当职业,而应该把它当副业。这样就不会因为要靠这些东西赚钱而对你热爱的东西心生厌恶。

后来我本科毕业出国到了加拿大,念生物化学的硕士。生命科学实验有个特点,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选择看历史书,把《圣经》、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、《二十四史列传》都看完了。那时候我仍然认为这样的“耕读生活“很好。博士我就去了牛津大学,依然是选的生物化学领域。

那时我交往了一个女朋友,她对我影响很大。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做实验,而她是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的博士,每天研究社会人类学:为什么马王堆地图上的点跟现代地图那么相近?为什么古代人画地图画那么准?

我当时跟着她一起做研究、开会,在这个过程中,我发现实验室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,比我们做实验有意思多了,人文专业很好玩。而人一旦知道了外面世界多精彩以后,再要回到以前去做实验就总有点不甘心。我毕业的时候,找的工作是麦肯锡这种咨询公司,我想探索一下干点别的,但都没有成功。

当时我跟第二个女朋友已经崩了,然后我认识了第三个女朋友,就是我妻子。跟她回上海后,我在想我今后该干嘛?两条路,一条是生命科学,另外一条是转行政管理,我就选择了行政管理。工作很闲的情况下,我琢磨得干点什么,我又开始读史书,读《左传》。

为什么读《左传》呢?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,是因为这本书是我在高中的时候唯一一本读不下去的古代的书。读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我都可以读下去,但是《左传》特别难,它的文字特别的枯燥,都是空话套话的感觉。

所以我想,现在反正有时间,我就开始钻研它。有点像刘慈欣在娘子关电站的时候,他那时候的生活也是很闷的,就开始琢磨点自己的事。所以我就一边上班,一边把《左传》当一个项目琢磨。

我读《左传》时,发现市面上所有《左传》的读本我都不喜欢,没有一本是达到我心目中的要求的。这要感谢我在牛津大学受的博士的训练,你知道好东西是什么样的。牛津是一个文化气息非常好的地方,那里书店的品质也非常好,我没法接受现存的这种品质,我决定自己做一本《左传》的读本。从这个时候,我就开始往深处走了,两年后,就有个大概的模型了。

于是我就开始想,这个读本到底做得好不好?我把它挂在了豆瓣,征求大家的意见。有人联系我说,我们是个读书会,现在在一起读《左传》,都觉得很难懂,既然你都写了一本书了,你也来加入我们吧。我就参加了这个读书会,就是今天上海比较大的一个国学组织,叫“国学新知”。开始的时候是每个人轮流读一段,然后大家来讲解,慢慢就变成了我一个人讲,大家听。

我就这样开始讲《左传》,讲了三轮,六年。

就这样讲了六年以后,慢慢地就越讲越溜,而且我会开始加段子,就像在天桥练摊讲相声一样。又有另外一个人联系我,说想给我出版。2014年第一次出版以后,我发现卖得还不错,两个月就卖完了。

但与此同时,我的行政工作越来越忙,2017年的时候到了一个节点,我基本上要到晚上十点十一点以后,才有时间看我想看的历史书,所以我知道要做决断了,到底继续做行政,还是要走条新的路?

但是那条新的路在哪里?我也不知道,我又不想放弃我这个爱好,已经做了很多年,已经出了书。越来越多人认可我讲的内容。

就在那个时候,我们学校成立了通史教育中心,给理工科的学生开文史哲方面的课,我就去应聘了。从此我就专职来做文化方面的事情,中华文明史、先秦儒家经典。我带着同学一起读两本书,我把它叫做“内圣外王之道”,“内圣“就是读《论语》 修身养性,“外王”就是读《左传》这种讲国际形势的史书。

人生选择的最开始,我选择了生物化学,本硕博十年奉献给了它,回国以后七年奉献给了行政工作。而从2017年开始到以后很长一段岁月,我可以做我自己真正喜欢又擅长的事情。

做行政工作时,我的认知是,这是我的工作,我要把它做好,要做到与我自己这个品牌相衬的质量。而现在我是教学助理教授,不必固定朝九晚五打卡工作,但那种感觉是——你是在为你自己做事情,我写书、准备讲课,这东西我本来就会做,现在还能得到报酬,比较有意思,所以我做起来就特别带劲,没有什么所谓996的概念,天天都是九点钟开始,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钟,晚上的时候我写作才思泉涌,但是不觉得累。

为自己工作的心态转变就是这样的,从为单位工作,为了自己的名誉工作,到为自己的爱好工作,为自己工作。

《称霸:春秋国际新秩序的建立》 刘勋著,中华书局2019年8月出版

造就:学历史到底有什么用?
我有门课叫《中华文明通论》,从先秦讲到晚明的中国历史,但是重在讲文明。我跟同学说,你们都是理工科的,学历史有什么用?我不是站在私人的角度,我站在一个教历史的老师的角度说服我的学生,我认为有四个方面的作用:

第一个作用是,有助于学生的学习。

学生学得好学不好的差别在哪里?关键是脑子清楚。脑子想得清楚,才能说得清楚、写得清楚。你要学得好,关键是要培养高水平的思维,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,看历史上最牛的这帮人,是怎么思考问题的?

比如,如何建设一支世界一流水平的军队?这个问题就是商鞅在考虑的问题,所以在课里面我就会跟学生讲,商鞅当时怎么考虑这个问题。这是第一个层面。

第二个就是有助于事业。

人要成功,第一个很重要的是专业水平,但一旦你开始带团队以后,就是这个问题,领导力。你无论学多少理工科的专业课,都不会告诉你领导力这个东西怎么培养。

当然你要通过带团队来实践。但是你也知道,你到英语角去练英语,当然是会培养你开口的勇气,但实际上进步是很慢的,因为英语角的人水平也不咋地。一定要去看水平高的人,所以培养领导力一个很好的方式就是,看历史上的大领导,怎么去团结人、怎么去组织事情、怎么去规范行为、怎么去承担责任。

第三是,读历史有助于人过好这一生。

这个我感触特别深。比如像我们理工科学的物理化学,学广义相对论、狭义相对论,虽然它很精妙,但在某种程度上讲,它有局限性。

比如,你真的碰到困难的时候,你怎么样能不动摇?你真的碰到诱惑的时候,怎么样能够不迷惑?你真的碰到死亡,不管是老死还是突如其来的死亡,你怎么样能做到不恐惧?

这些内容,你的专业课,甚至一般的文科课,都不会讲。哪里会聊这个?《儒家》、《道家》、《法家》、《佛学》、《理学》、《心学》,这些哲人都在探讨这些问题。比如《庄子》里面讲生死,就讲得特别透彻,了解这些内容有助我们过好这一生。

第四就是有助于提升人的格局。

人在这个世界上一辈子到底图什么?一方面是事业上的成功、家庭的幸福,另一方面,你成为人,在人的修为这个境界上往上走。我们都是现代人,去学古代的历史,这就是通古今。你的人生、你的认识,就多一个维度了。就像钱穆先生说的,开始会对历史有一种温情和敬意,不会认为自己处在历史的顶端,中国古代一切的罪恶都是归结于万恶的封建社会。你不会那么简单地思考这个问题。

所以从这三个角度,通文理、通古今、通中西,这三个层次,都有助于打通这些关节,让人能更加明白,更加通达。

在中国古代,孔子有一个称呼叫“达人”,就是通达的人。孔子是第一个达人,我希望每个现代人能努力去做一个达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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